民国首届全国漫展：遭日轰炸作品全毁

《漫画界》杂志1936年11月出版“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专号”封面。

出自漫画家张光宇之手。

一九四九年之前，全国性的漫画展览只举办过一次。现在回忆起来，上世纪30年代确定无疑是中国漫画水平最高的时代，名家辈出，名作如林。在这样的背景下，举办一场划时代漫画展的时机已然成熟，———早几年水平不够，晚几年大环境不允许。

漫展的筹备

1936年11月4日，在上海南京路大新公司四楼展览厅(今中百一店)，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开幕。选择上海这座大城市，“天时、地利、人和”三大因素皆备。当时全国最好的漫画家几乎都集中在上海，几十种漫画刊物也高度集中于上海一地，上海执出版业之牛耳由来已久。

天助其成，事须人为，漫展还要有热心人操持张罗。漫画史记住了这几位漫展筹备者的名字：王敦庆、鲁少飞、叶浅予、宣文杰，张光宇、黄苗子等。王、鲁、张三位是中国近现代漫画举足轻重的人物，黄苗子当年还是才二十来岁的小伙，当今是依然健在的大艺术家。

王敦庆(1899-1990)执笔起草《全国漫画展览会征求作品启事》。王敦庆用漫画语言描绘这个团队：“因为光宇和浅予一个肚皮大，里面记得漫画家的多；一个眼睛敏锐，知道谁的漫画值得展览，所以担任征求出品的工作。因为张正宇(张光宇之弟)擅长书法，善交际，于是荣任宣传部长。少飞有犹太人的鼻子，很像放印子钱的朋友，于是义不容辞的谦就财政部长之职。苗子以娘胎落下来，据说就有写官样文章的天才，命运要他做秘书长。笔者因为出身洋奴学校，国文比狗屁还不通，因而只指定起草一篇《全国漫画展览会征求作品的缘起》，得个练习写作的机会。”

1936年6月，征集漫画的告示广布天下。短短两个月，全国各地来稿达千余件，经初审有600余幅入选，再经审察委员会精选，最终有80多位画家200余幅(一说是90多位300余幅)作为展览会展出品(当初还有个约定，展后如画家同意展品可出售)。

对于那些没能入选的漫画，王敦庆说道：“当时五个审察要员(注：叶浅予、王敦庆、黄尧、张光宇、鲁少飞)莫不抱定一视同仁，大义灭亲的目标，把许多仅仅有一点不满意，不能展览的精心佳构，忍痛割爱，挥泪抛弃。这五个‘刽子手’到如今心里都很不安。”

漫画展参展作品叶浅予《游泳池》，以泳池喻社会众生相。

遭遇轰炸漫展作品全部损毁

几经周折，克服了种种困难，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终于如期开展，展期三周。据亲历者回忆“历时三周的日子里，观众自朝至暮，络绎不绝”。(有资料称有一万余人参观)连当时的国民党主席林森也大驾光临，足见影响之大。展品最终售出三分之二，也说明展览是成功的，漫画这门新艺术得到了社会的认可。

漫展于上海获得成功后，又应观众要求，于全国进行巡展，第一站是南京，时在当年的12月。历史本身就是一幅残酷的预言漫画，一年后的南京陷入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，30万人死于日寇屠城。我们再回过去看那幅《蜿蜒南下》(穆一龙作)，是多么骇人的警示国人，日寇侵犯我中华的毒蛇已突破万里长城杀奔而来。我们不得不承认，漫画除了娱乐功能之外，还有极强的战斗宣传作用，漫展的审察员们除了艺术眼光之外，政治洞察力也是非常敏锐的。

在南京的展览，据叶浅予回忆“是租借太平路一所中学的教室举办的，南京的几位漫画家刘元、高龙生等为此创作的新的作品”。次年一月，漫展在苏州展出，六月在杭州展出。关于在这两地展出的情形，资料极少。而当漫展到华南展出时，抗战已全面爆发。

非常不幸的是，当漫展在广西的一个县城流动展途中，遭遇日寇飞机轰炸，“全国漫画家的创作结晶顿时化作灰烬”。我们今天能目睹那些漫画精品，还要托当年漫画刊物的福，原作灭迹人间之后，幸有它们存活于世间。毕克官说：“今天我们能见到这次展览会的一些作品，应该感谢《漫画界》(王敦庆、曹涵美主编)于1936年11月曾出版过一期《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专号》，使得其中一些重要作品得以流传下来。”(《中国漫画史》)

参展作品穆一龙《蜿蜒南下》。

《漫画界“出品专号”留存部分参展作品

《漫画界》的这期“出品专号”，笔者几年前在上海高价购得。半个多世纪轮转，在漫展发祥地有此书运，莫非一切都是预约好的。若没有这个专号，我们是无法亲近那段历史的，图画使得抽象的历史活色生香起来。

专号的封面画出自被漫画界尊称为“老大哥”的张光宇之手，曹涵美解读这张不太容易看懂的漫画：“这是他光宇自告奋勇，特为专号设想，第一次剪贴作品，把几位看得上他眼的立体派旧作，构成一图，照初来原稿，右角上有揭起黄纱薄幕一条，暗示漫画会开幕意义，在题材而论，何尝不妙？却被正宇看见，说一句画面不大，老大哥又是从善如流的，便将纱幕三抹两洗，揭成一片白地；画面大了，可是作图的原意，便也像少了一层含蓄。”幸而旁边有一行字“全国漫画展览会第一届出品专号”，清清楚楚。我很诧异民国美术图画的颜色是那么一种安稳，与今日火辣辣的色调绝不是一样的情绪，问过懂行的朋友，他说过去是矿石颜料，今天多是化学剂调配的。

专号收取了90余幅参展的画作，彩色的有20余幅。在展期颇得好评的陆志庠的《不能生活的生活》、蔡若虹《剩余价值的价值》、纪业侯《月夜》、张仃《年午饭》、高龙生《国破山河在》、廖冰兄《标准奴才》、陶谋基《孟姜女过关》、张文元《大观园》、丁聪《上海街头》、曹涵美《金瓶梅》、叶浅予《游泳池》、穆一龙《蜿蜒南下》尽数收入。参看《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全部目录》，我发现还有一位参展画家黄比得也有一幅《游泳池》，可惜没有见到。

叶浅予以泳池来比喻社会众生相，是很高明的手法，他后来回忆说，“我回到南京，动了几天脑筋，决定画一幅《游泳池风景线》，让每个赤身半露的人口吐真言，表达对游泳的乐趣，实质是反映不同的社会背景。”曹涵美的《金瓶梅》后来结集名为《金瓶梅全图》出版，极为畅销，当时的广告语：“每图各附原文，以便阅读贯穿；全书用重磅米色铜版纸双色套版精印，大小十开本，十二寸高，九寸宽，共四十余页，丝线中装，古色古香，优美绝伦”。另有一奇，包天笑、胡兰成、万籁鸣、贺天健、董天野、邓散木、唐云旌等一干文人为这书序跋题签。当然它现今已成为万金难求的珍本了。

丰子恺未参与此次漫展

漫展开幕前半个月，10月19日，鲁迅病逝，这于当时是第一等大事，漫展会不会有所表示呢？我只在“目录”中找到鲁少飞画的《鲁迅对死之鄙视》，也许可以算是一种表态，可惜看不到原作，不知哪本漫画杂志刊载了这幅漫画。我有一个小专题，凡是关于鲁迅的漫画都在收集范围。迄今关于鲁迅的漫画画得最精彩的还要数汪子美的《鲁迅奋斗图传》。汪子美的《京沪漫画界》(又名《漫画界重阳登高图》)也入选漫展，画中人物都是漫画界的第一流名家。

后来魏绍昌先生考证称，漫展目录“很明显地把丰子恺与张乐平两人漏掉了”。张乐平漏没漏掉我不知道，丰子恺似乎一直与当时的漫画界关系不那么亲密，上海出版的漫画刊物中极少见丰氏的画作。王敦庆1980年与漫画史专家毕克官交谈中透露：“(漫展)在筹备过程中也遇到了难题。像开明书店、光华书局、《漫画生活》、创造社都有漫画作家，如丰子恺、叶灵凤、黄士英、沈叶沉(沈西苓)。但一再邀请，一再等待，他们却不肯送作品来，令人百思而不得一解，只得听之任之了。”我是这么认为的，漫画界与文学界的实情是一样的，总会有“流派”、“社团”之困扰。

漫展还留下了几篇理论性很强的文章，譬如张光宇《从第一届漫画展览会说起漫画、漫画界、漫画家》、曹涵美《本届全国漫画展览会出品我见》、黄苗子《谈漫画》、黄尧《B uffoon、漫画家———写给全国漫画展览会开幕》。中国漫画，从来不乏优秀作品，但是漫画理论缺席太久了。